写的东西不能发 所以就不写了

今夜我们都是沉默羔羊

今 夜 我 們 都 是 沉 默 羔 羊









八岁的某个梦里,面目模糊的母亲抱着我说,我再也不会抛弃你了。她拿着我爱的小孩玩具,气球,蝙蝠侠的假面,还有一个崭新的书包,里面装满了儿童故事书。母亲一边亲吻我,一边把棉花糖和爆米花塞进我怀里,她说,亚斯兰,妈妈再也不会抛弃你,我的儿子,儿子。人在梦境里毫无防备,于是我颤抖着流眼泪,哽咽地哭泣,我问,妈妈,你爱我吗?我期待地望向她涂抹上口红的嘴,母亲笑着张开嘴唇,她说,她说:——

那一刻我满身冷汗地在木板床上惊醒。我惊慌地朝右边看去,父亲在我旁边睡着,把他的手搭在我的胸前,悠闲自得地打呼噜。他满身酒气,地板上是他晚归醉酒的呕吐物。平常我都会起身帮他清理的,但我中了邪。我收回目光,愣愣地坐在那儿,现实的脏乱一股脑地从我的鼻子眼睛里钻进去,生生地抑制住我的多巴胺分泌。它抑制了我的七情六欲,让我对人渣开枪,也让哥哥离开了我。我现在都在觉得我还困在南瓜头里,黑的,脏的,乱的,恶心的,残忍的,血腥的,都透过那小小的洞口像幻灯片一样从头到尾无尽循环地为我播放着。这世界的残酷是为我而生,上帝从未爱过我。

从八岁那场噩梦开始,所有事情都变得荒诞无稽。白天我拿着帝诺老爹的钱去上学去挥霍,晚上我就是镁光灯下的儿童模特,在男人身下沉闷地接受疼痛。女同学对我的献媚,男孩对我的崇拜,老头们给我的一切,都是在变相地朝我索取。身体、人气、权利、相貌、声望,这都是他们求而不得的东西。既然我有,我为什么不为了活着而分舍给他们呢?但我错了。十四岁的我全心全意爱上了某个女孩,她的眼神像一抹溪水干净纯洁,温柔善良。她本该活得平凡温暖的,却因为我的爱惨死在帝诺老爹手里。这是我的错,因为我无能,我懦弱,我弱小,我年幼,我恐惧,我恐惧,我恐惧。那一天夜晚我在帝诺老爹的床上看着落地窗外的那枚月亮落泪了。我的爱是毒药,那小小的凉凉的痛楚啃噬我,我却只能沉默地痛哭。妈妈,我心想,妈妈,今夜无眠,我决心去死,也决心活下来。我可以为了活、为了任务舍弃自尊屈辱,成为依靠我的金发我的碧眼我的身材的玩具女人。我决心死去了,死去的人哪来的人权和尊严?我疼痛叫喊求饶只会激发死秃头的征服欲,他们只想着怎么折磨我,他们没有共情能力。我决心死去了,亚斯兰决心死去了。妈妈,我决心为了活着死去了。


后来我把这些一点点地解剖似的告诉英二的时候,他沉默地拥抱了我。他说,我会一直陪着你的。英二只是个没握过枪的十九岁平和日本人,他却说了十七年以来没有任何大人对我说出的话。我卸下全部全部武装,无力地躺在他大腿上。我说,我好羡慕你呀,英二,我也想做一只鸟。英二轻轻地安抚我,一边哼着我听不懂的日本歌,一边回答我,亚修,你一定是那只最漂亮的鸟,有着最丰满的羽毛,最摄人的眼睛,最锋利的爪。亚修,亚修呀…我昏昏沉沉满身疮痍地入睡了。梦里不再有赤裸浑臭的肥胖躯体,也没有幼小的我恐惧地发抖,那儿全都是鸟,我也是只鸟,是只一只小小的白鸽。我从温热蛋壳里钻出来,拼命地朝天空中的那团白光飞啊飞,勇敢地飞啊飞。那儿是真正的十七岁的我,真正的自由与爱。我太渴望了,以至于太阳灼伤我的羽翅,乌云把路给遮住,一瞬间电闪雷鸣,我啪嗒一下地掉进泥沼里了。我喊,妈妈,妈妈,救救我!谁都没有听见,豆大的雨滴狠狠地插进我的眼珠里,水流了我满脸。


快乐总是走得太快太快。



第二天英二扯我的被窝,拉着我去洗澡。我不肯,黏了被窝好一会儿。他有点生气:再不起床我就做南瓜汤啦。我当做没听见,固执地闷进枕头里。英二突然靠近我,带着命令般地口吻对我说,好吧,今天给你放一天假,你不是他们老大,也不是亚修,你只是个十七岁的普通男高中生亚斯兰。好吧!今天不准想打打杀杀的事情,你只是十七岁的男高中生。今天可以去吃汉堡,也可以开劳斯莱斯去中国城泡妹,好吧!但是过会儿就起床,别像小孩,你可十七岁了! 英二从我睡清醒开始就拿照相机拍我,笑嘻嘻的。下午吃完饭后,他带我打电动,我比英二厉害,总是赢。英二垂头丧气的时候有点像日本的秋田犬,我偷偷笑他。最后一局我故意输他,不能总让我开心吧。他高兴地说着日语,虽然我听不懂,但他真的很开心,笑起来的样子像天使。当晚,他和我躺在一张床上,风扇被他大大咧咧地开了两台。扇叶转得吱呀吱呀响,英二说,你今天开心吗,我希望你天天开心,亚修。现在的苦难真的不是你该去经历的,你只是个帅气小孩。同样,这也不是我该经历的事情,但我很高兴我经历了。


你想去日本吗?他问,你不用举枪就能活下去的国家。

他看着我的眼睛:和我一起去日本吧。

我有些退缩。我别开视线,生怕他走上和那女孩一样的毁灭。我说,别开玩笑了,我除了开枪什么都不会。

我可以教你,他握住我的手,我可以教你的,亚修。

我想,今晚我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,让我任性一回吧。我回握了英二温暖的手,我说好,我说你教我几句日语吧。我和英二紧紧地握着手,像夏娃和她的肋骨那样本为一体。我在英二手心里复活了。

我爱你怎么说?

愛してる。他眨眨眼,回答我。

亲吻呢?

キス,不难吧。他说,这个是外来语,很简单的。

死,死亡呢?我不敢看他。

愛してる。英二说。





我们谁也没有再接着说话,万物在这一瞬间死得安安静静,彻彻底底。我附身亲吻英二的额头,轻轻地,一下,又一下。纽约没有再兴高采烈沉重地像枪支一样呼吸,它只为我和英二而死。我窝在他的肩头哭了。我说,英二,我们只拥抱,只接吻吧。我说,英二,我很怕死的。我说,我为什么要过这种生活,我做错了什么。

他摸了摸我的头发,说,我不知道,但我想尽力帮你改变生活。接着他拥抱我,我亲吻他。我和他只拥抱,只亲吻。今夜我们都是沉默羔羊。



英二和我总会在疲惫的夜里相见,我俩坐在天台上,他拿着台灯教我日语。英二认定了,一切终会完结,生死会像风一样乘着火车逃远。他说,没什么好怕的,如果太累,我们就在梦的前方汇合。英二掏出个小玩意儿递给我,说,我给你做了个御守,你要平安呀。我说好,我说明天早餐能放柴鱼吗?他停下笔,对我笑,说好呀,以后教你做柴鱼汤。



但快乐总是走得太快太快。




枪声是我永远的警告铃,注定要我沾满鲜血当个致命刽子手。那天醒来我继续和帝诺、特种军作对,我得让奥村英二活着,得让重要的伙伴好好地活着。我想,妈妈,总有一天会结束的,总有一天所有的一切都会结束得死无对证。我会和英二一起去日本,一起活得无忧无虑。但最后我的愿望只实现了一半。我的过去变成一叠文件,湮灭在火光里,我的快乐也一齐消失了。最后英二送给我张去往日本的机票,他写道,我的灵魂与你同在。






我假装自己没看见他不熟练的英文字体,假装不在意那张机票。我知道结局,我奔向他之后的结局,那之后他注定不会长久快乐。我把这封信夹在海明威全集里,郑重地放回最高层的书柜。英二比我矮,他拿不回它,他也拿不回从天空坠下的死鸟。这些都是命中注定,我不想再拖累他。







后来李月龙和我喝酒,问我怎么不去找那个日本人,他可是你唯一的弱点。我说,你懂什么呢,冷血怪。他说你越把他看得重要我就越恨他,对方凭什么值得你这样?我没再理他。我只想如何好好做一顿柴鱼汤,这比和李月龙争执来的重要。







英二写了好多封信和明信片给我,扬言要来纽约。我一封信都没回,但我也没丢。我一张张仔细看,他在富士山的照片背面写,这里很漂亮,以后带你亲眼看。他还在旁边标注富士山的日文。我悄悄地临摹,写着和他一样的小方块字。这是一种变样的幸福,但它不变质。我很开心。






我拥有的是有限的自由,那针「banana fish」预见了我的死亡。所以我坦坦荡荡地不怕死起来。我可以短暂地从灰土里复活一次,像蜉蝣,像萍草。十八岁凌晨的梦里,我终于听见母亲的回答。她说,我怎么会不爱你,我只是太恐惧了。我有点难过,我等了十年的回答居然让自己感觉到平淡无奇。醒来的时候我十八岁,我向无情的上帝许愿。







我许愿,我希望奥村英二幸福长寿,快乐无边。









可英二,怎么会真有灵魂同在这件事呢?今夜我们都是沉默羔羊,生和死把我们打回原形。如果我俩早一点遇见,在那个八岁惊醒的梦里重逢相拥,一切会不会稍微地发生改变?我太普通太普通了,所以我只能后悔那个梦,那把枪,那个充斥着暴力和泪水的童年。十七年来我活得悲哀无助,1968年的夏末就是个最彻底的错误,最终我只能面带微笑的死在1986年八月十二日的图书馆里。像你说得那样,这不是我们该经历的,但死亡和鲜血就像是一条暗河,一条筋脉,你我迟早得爱上它。如果不这样,就得把真正的自己暗地处死,让自己死无对证。英二,这太残忍,所以今夜让你我都变成沉默羔羊吧。面前的熊熊焰火,身下的滚烫土地,头顶的璀璨繁星,这些我们都不要在意。来吧,我们只拥抱只接吻,今夜我们是沉默羔羊,今夜我们都是沉默羔羊,今夜我们只是沉默羔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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